楚王后宫是个偌大的花园。
花园建在水泽上,因为女人与水永远是相得益彰的存在。由数条水道连通,有进水有出水,合起来达三千多亩,占据整个宫城的三分之二。泽水清澈见底,经过特别修治,鸟瞰起来,构成一个规整的“芈”字。“芈”字里面,有港有汊,有水有陆,有桥有梁,有棚有廊,亭台楼阁错落有致,哪一处都闪烁着楚国百工的匠艺。
水泽外面是两丈八尺八高的宫墙,墙头上还竖着一根挨一根长约二尺二的青铜合金矛尖。尖与尖相连,锋利如刺,使得从墙上翻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。
这道高不可越的宫墙将宫里与宫外隔离起来。不同娘娘、嫔妃与她们所生的王子、公主,还有数以千计的宫人、宫役,就住在这个庞大的“芈”字里。
怀王引领屈平走向“芈”字的西角,指着一块苑林:“屈平哪,在这儿起盖巫咸神庙如何?寡人已让庙尹看过,据他说,是块风水宝地呢。”
“此地清幽,想必祭司喜欢!”屈平应道。
“娘娘带她看过了,说是喜欢呢!”怀王笑道,“你这儿若无异议,寡人就旨令上官大夫动工了。听他说,工师已在描绘图纸呢。”
“只要大王、娘娘喜欢,祭司乐意,臣就没有异议。”
“既是此说,这事儿就定下了。”怀王转过话头,盯住屈平,“屈平哪,我们说说正事。”
“臣谨听!”
“昨日的事,寡人得谢谢你。你不但救了子启,还让大楚上上下下,里里外外,包括寡人,无不身临其境,深受震撼哪!”怀王由衷感慨,“屈平哪,是你让大家晓得了什么叫王法!又是你让大家晓得了有什么可以超越王法!”
“我王圣明!”屈平揖礼,“只是,臣不敢居功!”
“哦?”怀王愕然,盯住他。
“建议臣听从神谕的是祭司,赦免鄂君之罪的是巫咸大神!”
“咦?”怀王怔了。
怀王一直认为是屈平设下奇谋,既救子启,又全王法,更让朝野接受一场触及灵魂的洗礼,只没想到答案却是这般,不是计谋,而是真正的天意,救下子启的真是巫咸。
“屈平哪,”怀王压不住好奇,“你且说说,子启诸人贪财忘义,触犯王法,犯下不赦之罪,巫咸大神为何却要赦免他们呢?”
“臣以为,原因有三,”屈平释道,“一是巫咸大神大慈大悲,不仅宽待巴人,也宽待楚人及天下所有的人。大神主司天下云雨,云雨布施事关天下百姓,并非只有巴人哪!”
“你说的是,”怀王点头,“其二呢?”
“子启为大王骨血,王法为大王所颁,朝臣不敢用法,用法的只能是王。王若施法,则为骨肉相残,这是巫咸大神的母性之慈所不忍的,是以赦免。还有其三,巫咸大神并非赦免子启一人,而是赦免更多的人哪。乌金事涉满朝文武,更涉及一千五百无辜宛民,他们皆是底层百姓,参与搬运或押送,一是不得已而为之,二也是为养家糊口。按照大楚现行王制,他们皆在受刑之列!面对一千五百个无辜生命,一千五百个破碎家庭,巫咸大神她不能不赦啊!”
“善哉,巫咸大神!”怀王往空祭拜。
“大王,”屈平凝视怀王,“巫咸大神是巴人的神,楚人多不信。楚人不信巴神,就低看巴人。巴人得不到尊重,就不服心。欲服巴人之心,先尊巴人之神。巴人虽说无国了,但巴人还在。秦得蜀地,我得巴山,我若不能服巴人之心,巴人就会附秦。今巴人之神赦免王子,赦免涉及此案的众多朝臣,是上天赐予楚人结巴人之心的契机,臣是以奏请王上,举国敬奉巫咸,善待巴人,让巫咸大神也为楚民祈福怯祸!”
“寡人准奏!”怀王指向庙址,“寡人在此建庙,亦为示范。”
“此庙为王室致祭之所,”屈平奏道,“臣请在宫外亦建一座巫咸神庙,供楚民祭拜。至于郢都下里的神庙,大王也可拨出一点专款予以修缮,供巴人祭拜!”
“准奏。”
“臣叩谢大王!”屈平再揖。
“屈平哪,”怀王摆手,示意免礼,“建庙的事儿可作长远之计,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秦人哪!淅水一战,秦人志气大涨,商於之地更难收回了!商於失于先王之手,先王一生,东破吴越,南得黔滇,西镇巴蜀,临终却失於地十五邑,为此自责,难以瞑目啊。是寡人向先王誓言收复商於,先王才算合眼!”
“臣有二策,可得商於!”
“请讲!”
“一是治内,二是治外。”屈平侃侃言道,“治内,大王要狠下心来,变法改制,使大楚脱抬换骨,否则,就无法抗御强秦。治外,大王要奉行苏秦纵策,结盟五国,尤其是齐。”
“事有次第,你且说说,这个内该从何处治起?”
“仍然从乌金起始。”屈平应道,“巫咸大神虽然赦免了鄂君之罪,但乌金私流的可能仍然存在,因为秦人得不到宛地乌金,是不会甘心的!”
“你拟个诏命!”怀王思虑一下,吩咐,“事有一二,不可过三。再有乌金输秦者,寡人不再祈请神谕,即诛三族!”
“臣受命。”
“呵呵呵,”怀王兴奋起来,“不瞒爱卿,乌金有了,寡人也已旨令兵坊琢磨乌金锻造技艺,三年之后,待我军卒全部装配好乌金兵器,寡人再征商於,与秦人决战!”
“大王宏愿虽好,却是忽略一事!”
“何事?”
“依然是乌金。”屈平应道,“据臣所知,宛地有矿六坑,有大小炉膛不下三十,但其中并无一坑、亦无一炉在大王手中呀!”
怀王怔住了。
“臣已查明,”屈平接道,“所有的矿坑皆在封君、世家手中,为其私产。既为私产,大王就无权处置,只能以市价向他们购买。臣尚未计算装备三军需要多少乌金,但可肯定的是,这是一笔巨额开支!”
是的,怀王从未想到这一层。
“敢问大王,这么一笔开支,钱从何来?”屈平直视怀王。
“爱卿可有应策?”良久,怀王方道。
“这就是臣的治内之策。”屈平应道,“臣奏请大王效法先君悼王,修订历代先王的过时之法,从封君、世家手中收回乌金、黄铜、金、银、珠贝等物的笼断治权,取缔金节等法外特权,在商贸、开矿、捕鱼、狩猎、垦殖等域,给所有平民以自由、平等之生产、商贸权利,由大王设专司统一管辖。偿能如此,大王呀,以楚地之广,楚物之博,楚民之勤,长不过数载,民可富,资可丰,库可溢,国必大治!”
怀王抬头看天,良久,似乎忘掉屈平,沿水泽大步走去。
屈平跟在后面。
怀王走有一程,顿住,盯住屈平:“你的制外之策,也即厉行纵亲,结齐制秦,可以做了。你可推举个合适人选,出使齐国!还有,转告苏子,如果方便的话,寡人请他郢都作客!”
“臣领旨!”
此番乌金案,子启因年轻气盛而吃了大亏。怀王的一顿暴打无非是些体外伤,抹些药、忍一忍也就过去了。把他吓坏的是那日在万众睽目之下的神谕体验,真正地惊了他的心,动了他的魄。
由于背伤没好利索,子启被府人小心翼翼地抬回府中,爬在榻上将养几日,方觉轻些。
外伤轻了,内伤却是加重。每到晚上,子启一入睡就做噩梦,梦中尽遭恶徒追杀,且被杀的部位无不在腰间,醒来后惊出一身冷汗,背疮也就分外苦痛。
将养期间,鄂君府前车水马龙,几乎天天都有亲朋好友赶来探望。
惟一没来的是王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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