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尘药铺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。
郑大风喂拳半个时辰后,就让画卷四人先喘口气,之后就这么断断续续,郑大风始终将境界压制在八境,只不过在一点点涨,从最早的远游境初期境界,到最后的八境无瑕巅峰,面对魏羡四人越来越娴熟的合击,郑大风越来越不轻松。其间四人从未聚头言语,哪怕是休憩间隙,依旧是分别站立,各琢磨各的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裴钱心大,吃过了晚饭抄完书,在院子屋檐下用那根行山杖,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疯魔剑法,就心满意足去偏屋睡觉了。睡觉之前,在屋门口跟陈平安打了声招呼后,这才去打开陈平安放在她屋子里的绿竹书箱,拿出那只姚近之赠送的多宝小木匣,看看这件,瞅瞅那件,额头上还贴着那张已经真正属于她的宝塔镇妖符,摇头晃脑,满脸得意,今儿咱有钱了呀。可是伸手摸了摸脑袋上的那张符箓,又有些小忧愁,明明知道卖了它能够买回一栋大宅子,又不太舍得,算了,等有了第二张再说,反正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,有了宅子也没啥用。不过她想好了,以后自己一定要有一座像矮冬瓜水神娘娘碧游府那么大的宅子,也要有那么古怪的影壁,让人一进门就晓得她有钱。
一行人住进铺子的当天晚上,赵姓阴神带回了一张张堪舆图,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座府邸找来的,整整齐齐搁在正屋桌上。灯火下,卢白象跟郑大风要了一支硬毫小锥,像是在行军布阵,开始在上边仔细标红旁注,老龙城五大姓的各自“关隘”所在,供奉客卿、金丹地仙的“兵力分布”,然后在登龙台和灰尘铺子之间画出一条直线。
魏羡也在,朱敛和隋右边倒是没参与,一个在屋檐下借着月光看书,一个站在院子里淬炼气府窍穴中的那股纯粹真气。
至于郑大风,已经去偏房睡觉去了,鼾声如雷,约好了两个时辰后再继续喂拳。
喂拳,既可以砥砺四人武道修为,将境界再拔高一截,同时又能帮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宫丹药的灵性。
这笔买卖,是陈平安赚了。
陈平安始终站在桌旁,看着卢白象和魏羡以及赵姓阴神,在一幅幅堪舆形势图上圈圈画画、指指点点,他极少给出建议,最多就是两人一阴神在某个细节争执不下的情况下,陈平安在好与更好的选择中,敲定选取哪个,事实上算很悠闲了。
藕花福地最后那趟“行走在光阴长河之畔”的远游,路程遥远不说,所经历的岁月更悠久,但是即便如此,陈平安只敢说略懂人情世故,略知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,对于这些与兵法相通的具体谋划,陈平安不谙此道,那就交给真正的行家便是了。魏羡无须多说,沙场出身,而卢白象是罕见的世间第一流全才,精通兵法韬略,熟谙藕花福地儒释道三教的宗旨精义,更不提那琴棋书画,这位魔教的开山鼻祖,可能如今唯一欠缺的,就只是初到浩然天下,尚未站到山巅而已。
只不过从山脚走到半山腰,再走到山顶,修行路上,总归是行人越来越稀疏,若是走岔了,走到了某条断头路的尽头,眼睁睁看着别人继续登高,又该如何?
隋右边因为从未来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九境,心境差点塌陷。因剑心崩碎而愤怒,陈平安可以理解,但是并不认可。虽然郑大风嬉皮笑脸对隋右边四人说了一句“九境而已,见笑见笑”,可真以为九境是路边大白菜吗?郑大风是杨老头的嫡传弟子!一样差点在九境门槛上走火入魔。
隋右边破庙一役,跻身金身境,已是大机缘在身,落袋为安了,但仍是眼睛唯有最高处的风光,这与浩然天下讲究的纯粹武夫脚踏实地,步步登天,其实已经背道而驰。
虽然陈平安不觉得自己的道理,能够让藕花福地的女子剑仙真正心服口服,但是没关系,痴心剑是他陈平安的,青虎宫丹药也是他的,送不送隋右边,何时送怎么送,都是他陈平安说了算。
没人欠她隋右边的。
一盏灯火下,多幅堪舆图上,已经梳理出了一条主线脉络,屋内争执越来越少,陈平安走出屋子去透口气。他走过院子,去身后正屋对面的那条檐下长凳上坐着。
灰尘药铺的布局,很像家乡那间杨家药铺,陈平安走向那条长凳的时候,就会想起当年有位初次拜访杨老头的教书先生,收起了伞,也就差不多是坐在这个位置上。
遇见世间不平事,而认为是不平事者,意最难平。
换成高适真、刘琮之流,会觉得这不是什么不平事,袖手旁观看热闹就行了,说不定还会借机入局,看能否分一杯羹。换成姜尚真之流,可能会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,多看一眼都是耽误修行。
陈平安对破庙围杀之局,哪怕一场架打下来,家底大损,亏到姥姥家了,可是谈不上多深刻的记恨,当然不记恨不意味着该出拳时会手软。
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会理解,陈平安在藕花福地为何对周仕和鸦儿起了杀心,就像这会儿安心酣睡的郑大风,恐怕一样不明白陈平安为何要插手老龙城乱局。
其实道理很简单,双方若是大致旗鼓相当,那么大道不合,各有行事之理,你来我往,各凭本事厮杀,阴谋阳谋,谁生谁死,陈平安都能接受。
可是曹晴朗的父母,那两颗被周仕、鸦儿随手丢在地上的头颅,鲜血淋漓,还有那个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药铺小姑娘。
任你丁婴、方家有千万个说服自己、说服两座天下的理由和借口,这三人始终是不应该遭此劫难的。
当下,陈平安还不知道齐静春曾经喝着李槐家里的劣酒,对李二亲口说过,拳向更强者出,方是真豪杰。只知道阿良在飞升前,曾经对他们所有人说过,任何一位真正的强者,应该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。
人间悲欢离合,千千万万,各有苦衷福缘,世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,人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,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。
陆台在飞鹰堡对那个“心种鬼胎”的可怜妇人说,人间无趣,不如不来。
陈平安琢磨来琢磨去,不是人间无趣,而是不愿讲理的人太多了。
这个人间,善人吃亏,只能安慰自己吃亏是福,只能告诫自己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,但恶人为恶而不知恶,甚至是知恶而为恶。
此时正屋内还在推敲每一个细节,赵姓阴神熟悉老龙城势力,便设身处地地扮演苻家,针对灰尘药铺进行一次次不同角度、不同兵力的攻势“演武”,而魏羡和卢白象作为另一方见招拆招。
朱敛在屋檐下翻阅着他最稀罕的某本艳情小说,是没买多久的一本新书,硬生生给他反复翻阅成一本旧书了,这会儿又在那边念叨着,良心之作,良心之作啊。原来那本刻印粗糙且署名一看就很假的才子佳人小说,在尾页上,竟然列了一大串同道中人的“佳作”书名,还带有三两句画龙点睛的中肯点评,所以老人今夜再次合上小说,由衷感慨道:“好人一生平安哪。”
说到这里,佝偻老人转头对陈平安讪笑道:“少爷,老奴冒犯了,以后会注意的。”
陈平安笑着摆摆手,提醒道:“那件事情,你记得给我保密。”
朱敛愧疚道:“是老奴才疏学浅,这些天一直良心不安,哪敢泄露半点。”
陈平安不搭话了。
先前在天阙峰渡船上,陈平安寻思着想要寄封信到倒悬山鹳雀客栈,然后让那位掌柜的帮着交给抱剑汉子,看能否送去剑气长城给宁姑娘。只是每次下笔都为难,不知道该如何写这封信,犹豫到最后,就去找了能说出一句“世间情动当啷响”的朱敛。本以为朱敛这个家伙是个风流种,不承想还真是隋右边眼中的老色坯,他给的一些个建议,让陈平安要么起鸡皮疙瘩,要么满头冷汗,只好无功而返。
院中,隋右边拔剑出鞘,屈指弹剑,她侧耳倾听那叮咚声。
这一行当中最不讨喜的女子,这会儿,破天荒有了一抹笑意。
陈平安笑道:“隋右边,你这个样子不就挺好嘛,干吗一天到晚板着张脸?以后有机会的话,我介绍剑仙给你认识。”肺腑之言,发乎情,止乎礼。
隋右边收剑入鞘,转过头望向陈平安,冷笑道:“狐狸尾巴这就露出来了?怎么,要不要我帮你暖个被窝?”
陈平安哈哈笑道:“可别,我啊,胆小。”
朱敛笑眯眯道:“愿随夫子上天台,闲与仙人扫落花。好诗好诗。少爷,不晓得你是夫子啊,还是仙人哪?”
陈平安一听朱敛这老王八蛋的下流马屁,就知道事情要糟,果不其然,隋右边脸色冰冷,杀气腾腾,大概是在想先一剑砍死谁。
陈平安和朱敛几乎同时脚底抹油,一个蹿进屋子,一个跑进前边的药铺。
隋右边冷哼一声,返回自己的屋子。裴钱已经睡着,大概是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,怎么折腾都没人管,又是常年被天席地的,要不就是趴在富裕门户家门口的石狮子上睡的,睡相实在是一塌糊涂,手脚趴开,被窝哪里留得住暖气。隋右边眉头一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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