逢侯芈丑引军先行,主将屈丐走在最后。是日天黑,三军行至荆门。荆门设有不少固定营房,三军过此,毋须搭帐即可入住。
荆门不远处有片水泽,泽边有个不足百户的小邑,环境清幽,风光秀美。泽边有个草庐,柴扉白天晚上都是开着的,但在晚上,有几只大白鹅守在前院。
这日将近一更,远近灯火相续熄灭,惟有这家草庐,仍旧舍门洞开,亮光直射院门上的柴扉。突然,远近的狗狂吠起来,院中的大鹅先是昂首,继而呱呱大叫。
随着大鹅的叫声,一盏灯笼从远处的乡道上晃过来,一路晃到庐前,两个人影走近柴扉。几只大鹅呱呱叫着飞扑过去,眼见就要啄到来客,门内走出一人,喝住大鹅,将它们赶到角落,圈起来,回身走向柴扉。
“是田忌兄吗?”为首客人走到柴扉前面,冲他抱拳,“在下屈丐!”
“呵呵呵,”田忌拱手,笑道,“渔人晓得屈将军要来,在守你呢!”伸手礼让,“寒舍请!”屈丐让随员守在门外,自与田忌走进舍中。
一张乡村的简易几案上,摆着两道下酒的凉菜与一壶老酒。
田忌指着酒菜笑道:“将军若是不来,拙荆就算白忙活了!”转对舍后,“客人到,上热菜!”话音落处,一个年轻女人由后院进来,端着一个大托盘,上面摆着热腾腾的几只大碗,碗中全是鱼虾,有蒸的,有煎的,有烤的。屈丐看向女人,见她约有二十来岁,相貌俊美,但气质与肤色,不像是出自大户人家。
方才听到“拙内”,这又见她这般模样,屈丐迟疑一下,看向田忌。
“呵呵呵,”田忌指她笑道,“这是渔人新纳的一房,生下两个娃了,将军该叫她阿嫂才是!”
“哎哟哟,”屈丐起身,朝那女人揖道,“屈丐见过嫂夫人!”
那女人紧忙还礼,脸色涨红:“奴婢见过将军!”
“娃儿他娘,”田忌笑笑,指向外面,“外面还有一位兄弟,”指这案上,“将这鱼和酒,分他一些!”
“灶中还有呢!”那女人回他个话,匆匆后院去了,不消一时,又端一只托盘,径到柴扉处。
“屈将军,来来来,这鱼全是在下今朝从水泽里捞上来的,鲜着呢!”田忌斟酒,举盏。
二人各自饮下,吃几口鱼,屈丐放下酒碗,拱手,扯到正题上:“田兄,昨日在下到景翠府上,听他讲到你住此地。”
“渔人晓得,所以才守你呢!”
“是景翠告诉您的?”屈丐有点儿惊讶。
“他怎么会呢?”田忌笑了,再将酒盏斟满,举起。
“呵呵呵,”屈丐亦举起,“田兄就是田兄!”
“说说,这一战,你是怎么个打法?”
屈丐随手打开带来的战图,指图说道:“在下与王叔议过多次,王叔之意是全线出击,王叔由此地,就是汉中,北攻,沿洵水谷地北向进击终南山腹地,威胁秦都,使商於之敌后顾有忧。在下则分多路攻取商於谷道!”
“怎么攻取?”田忌问道。
“分左中右三路,左路出荆紫关,沿丹水河谷直入商洛,中路出丹阳,克淅邑,直入於城,东路出黑水关,沿衢道攻於城,夺武关。”
“除此之外,将军应该还有一支奇兵吧?”田忌盯住他。
“不愧是田兄!”屈丐叹服,指向汉水一段,“这儿还有一条捷径,就是郧地,山不算高,坡度也不算陡,有三条河谷可通达商城。在下已令一个裨将军引领锐卒三万,由这三条河谷北上入商。由于秦人主力皆在应付在下,他们或有机会捷足先登。只要拿下商城,就可据关守隘,截断整个秦人的退路,秦敌可擒!”
“将军这是要翁中捉鳖了!”田忌笑道。
“在下所谋,若有短处,敬请田兄指点!”屈丐拱手。
“将军所谋甚好,便是渔人,也只能这般谋了。”田忌再次笑笑。
“田兄,”屈丐语气真挚,“在下此来,是求田兄支招的。不瞒田兄,此番征秦,大王给我数十万人,胜负已不再是在下的事,堪称是楚国的生死之劫了。田兄有话,不能憋在心里!”
“如果是孙膑在这儿,”田忌又拿孙膑来说事了,“他会劝将军不要轻易开战!”
“为什么?”屈丐急了。
“因为这一战,将军胜算不大!”
“田兄是说,我二十六万对他十三万,还没有胜算?”屈丐目光错愕。
“是的。”田忌语气郑重。
“为什么?”
“战必胜者,天时、地利、人和皆宜。就眼下来看,天时、地利,楚皆不占,惟有人和,也是朝廷上下一时受张仪所欺而憋堵出来的血气与怨气,并非士气。”
“这……”屈丐显然不服,略略一顿,盯住他,拱手,“屈丐愚痴,请田兄详释!”
“庚子之年,天地不和,四时不睦,最不宜的是动刀兵,楚人却逆时而动。商於六百里尽皆山地,处处险隘,楚人主攻,莫说是二十六万对十三万,纵然是三十六万对十三万,兵力上亦不占优势。只要秦人按兵不动,据险以守,将军就只能无功而返。至于人和,在下不言,将军当知。大灾刚过,民不聊生,大王一味兴兵,是不恤民苦。别的不说,单是这个小邑,这些日来,家家都是生离死别。上不恤民苦,却要民不惜命,这是缘木求鱼。”田忌述完,朝他举盏。
屈丐却再无心喝酒,两眼闭起,耳畔响起屈平的声音:“臣敢问王上,此番伐秦,是为战胜秦人,讨回商於,还是为赌一时之气,泄一时之愤……臣请我王撤回诏命……大王不是要学秦王吗?秦王为夺回河西之地,重用卫鞅变法,励精图志一十六年,孟津朝王之时,秦本已可以一战,可秦王仍旧不出手,转而韬光养晦,臣服于魏,使魏侯膨胀,南面称王,失道义于天下……”
“田兄,”屈丐睁眼,看向田忌,“身为臣子,战与不战,非屈丐所能决定。眼下事已至此,田兄可有两全之计?”
“一个字,拖!”
“何解?”
“就是不战呀!”田忌端起酒盏,递给屈丐,自己亦端起,朝他让一下,饮尽。
“在下已对大王起誓,不收回商於,誓不回郢!”
“所以让你拖呀,你并没有起誓何时收回商於,是不?”田忌诡诈一笑,盯住屈丐,“此战不比淅水那次,景翠好歹有个脱罪理由。如果开战,无论是战死还是战败,将军就都回不去了。只有这个拖字,或能给将军机会。”
“可……身为主将,不战怎么可以?”
“战呀,”田忌又是一笑,“你不要冒进,要稳扎稳打。楚国再穷,也是大国,打得起。反正这些兵,放在哪儿都得养。宛地、邓、襄皆是粮区,只要大王的辎重跟得上,你就与秦人拖下去。跟不上,是大王的事。商於谷地狭小,道路不堪,秦人兵多,供应也多,粮食皆须从关中载入,劳财伤民,拖得久了,对秦人更为不利。那时,秦人心躁,又退不得兵,要么急于进攻,要么现出破绽。秦人若是进攻,将军就得地利。秦人若是现出破绽,将军只要看准,一击就可致胜。”
“田兄妙策!”屈丐兴甚,双手举盏,“在下敬兄!”
“还有,就是骚扰。将军可派小股熟悉山地的人钻进山沟里,神出鬼没,能打则打,打不胜则逃,将秦人搞烦,搞乱,让他们摸不透将军的底细。当年打庞涓,孙膑就是这么干的。”
“哎哟!”屈丐彻悟,大是感慨,“今宵若是不来,在下真就……”高高举盏,“干!”
二人饮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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